潮新闻 记者 徐贤飞

今年的永康，很会跑。

国外：3月，在印尼雅加达自办展刚结束；5月，在波兰的中国（波兰）贸易博览会自办展马上启动；8月美国拉斯维加斯礼品展、土耳其五金工具展正谋划当中……

国内：仅上周，就召开了第13届中国（永康）国际门业博览会、第二届世界五金发展大会、五金产业招才引智大会，还启用了永康科创之芯（杭州）……

一招一式，呈奔跑之势。

一

永康坐不住，是有原因的。

随着全国各县市GDP陆续发布，全国百强县GDP排行榜基本排定。与去年相比，永康落后7位，堪堪在百强的门槛上，位列第97名。

“不进则退。永康再不跑起来，就要被甩出百强名单了。”采访中，当地一位干部说道。

没有无缘无故的退步。

记者查阅了永康市公布的经济数据，发现“退步”之象有迹可循——

去年2月，规上工业企业利润首次出现负增长，当月-58.5%。至今年2月，已连续12个月负增长；

去年4月，规上工业增加值首次出现负增长，当月-0.2%。至今年2月，已连续10个月负增长；

去年6月，全市出口额首次出现负增长，当月-0.8%。至今年2月，已连续8个月负增长。今年3月出现转机，当月增长7.5%。

另外，规上工业企业数也从去年年底的1136家，下降到今年一季度末的1008家，且30%企业处于亏损状态。

“永康怎么了？”带着这样的问题，记者深入永康调研，采访企业家、干部、学者，找寻答案。

二

记者从永康市人民政府官网发布的《永康市科学技术局2022年工作总结》中，读到这样的一段话——

“1—11月，规上企业开展研发活动比重达到87.5%，规上企业研发费用达26.88亿元，同比增长13.3%，金华排名从去年同期第10位提升到第5位；研发费用占营业收入的比重为3.03%，同比增高0.62个百分点，金华排名从去年同期的第10位提升到第8位。”

也就是说，2021年度，永康规上企业研发费用与R&D经费投入强度均居金华最后一名。2022年，浙江省新增第四批国家专精特新“小巨人”601家，而永康只有2家，没有达到平均数。在这个技术创新驱动高质量发展的时代，研发投入不足，创新能力不强，基本可以解释规上企业利润、增加值下滑。

“创新意识不强，研发投入不足，产业链上下游企业整合力度不够，缺乏链主型企业。”这是浙江师范大学曹荣庆教授和浙江工商大学赵浩兴教授，对永康共同的观感。

曹荣庆教授说，永康是明显的浪潮经济，从保温杯到滑板车到防盗门，这一浪接着一浪，推动着永康经济攀升一个又一个高度。但回过头看看，自防盗门之后，永康已经多年没有出现“大浪型”的浪潮产品了。五金产品没有突破庭院经济，既没有向上游新材料延伸，也没有转向技术含量更高的五金机械装备制造。

有着很强活力的永康企业，怎么就“原地踏步”了？

土生土长的永康企业家、浙江哈尔斯真空器皿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吕强，给出了另外一个观察角度——前些年，外贸日子太好过了。

已经75岁的吕强，1985年开始办厂，至今已在商海沉浮38年。他多次引领着永康杯壶行业的潮流，让“哈尔斯”成为中国驰名商标、中国保温杯第一股，还收购了在欧美有一定影响力的瑞士百年品牌“希格”。

吕强介绍，2015年前，公司OEM（贴牌生产）与自主品牌销售比例是1.2比1，基本处于均衡状态。“2016年开始，欧美订单雪片般飞来，利润可观。我们慢慢雪藏自主品牌，倒向OEM。到去年时，两者比例为3比1”。

与此同步，自2017年以来永康外贸出口呈逐年增长状态：2017年7.07%，2018年12.8%，2019年1.04%，2020年31.8%，2021年长9.1%，一路高歌猛进。

当地干部告诉记者，当永康五金在全球采购市场逐步有影响力后，有不少采购商不请自来。近几年发展起来的当地OEM企业，有些老板连外国客户的面都没有见过，“你想想生意有多好做”。

三

一般人都说“居安思危”，吕强办企业常说的是“居危思危”。

“很好过”的外贸日子，也没让“哈尔斯”停止脚步：2016年入股深圳汉华，布局智能产品，2020年首款智能水杯实现量产；2021年与中国航天ASES签订战略合作协议，2022年公司生产的智能钛杯试验装置，就搭载“东海一号”卫星升空；去年还注册了泰国公司，布局生产基地……

跳出永康看永康，会发现块状经济的规模效应，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全球10套电动工具5套永康生产，全球每10个保温杯6个永康生产，全国10扇安全门7扇永康生产。它是中国门都、口杯之都、电动工具之都、休闲运动车之都、家居清洁用品之都和炊具之都、中国五金之都，由此对应着门业、杯业、电动工具、车业、电器厨具、休闲器具、技术装备、金属材料等八大五金产业集群。

从前是全国“府府县县不离康，离康不是好地方”，现在是全球“离康不是好地方”。

规模效应产出的采购便利性，让欧美日用五金采购商盯着永康就好。但同时，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也让永康率先吃到了苦头。

“我是2008年金融危机就有领悟，老外也‘靠不住’，必须得布局国内市场。”永康唯一一家手握两个中国驰名商标的浙江炊大王炊具有限公司董事长王鹏说。

2001年，从父亲手上接过“炊大王”，年轻的王鹏把纯内贸的企业带向外贸。金融危机前，公司出口一度占97%。金融危机过后，即使在外贸很好过的日子里，王鹏也贴钱养着一个内贸车间，坚定地走自主品牌之路。

如今，“炊大王”内贸占三分之二，并成功实现内外贸一体化，即产品同线、同标、同质，用同一款产品面对国内外两个市场。

在永康采访，许多企业都会提到内贸的诸多不易。王鹏说得最透彻。

他说，外贸只需“三步走”，分别是品质、交期和成本，即控制好成本，做好品质，保证好交货期，生意就完成了。而内贸呢，品牌、研发设计、营销、渠道、供应链等等样样都要做好，连“13步都不止”。

因此，背靠完备的五金产业链又极擅长控制成本的永康企业，在外贸市场上顺风顺水。利润年年有保障，有企业就认为“研发投入就是浪费钱”了。

四

也有企业不惜“浪费钱”，自我革命，坚持创新。

曾多年位列永康纳税第一名的星月集团，就是其中一例。

2015年，“星月”放下传统五金产品的“瓶瓶罐罐”，开始发力农机装备和生物医药。光农机装备，他们就先后投入2.5亿元，招引人才，建立农机研究院。如今，高速插秧机销量位居全国第二，国产品牌中位列第一，占全国25%的市场份额。其自主研发的2ZG-4Q乘坐式四行水稻插秧机，成为浙江省首台（套）产品。

星月集团总裁胡济荣用极风趣的语言，谈到科技创新的魅力。“现在有客商、领导到我们产品展示馆参观，我再也不担心人家拍照了。”胡济荣说。

产品同质化严重的永康，最怕的就是“抄作业”。以前的星月产品展示馆，既不展示新产品，还要竖着好几块“禁止拍照”的牌子，“一边请人家参观，一边提醒人家不能拍照，真的很难为情。”胡济荣说。

放下老本行后，“星月”真正实现“腾笼换鸟，凤凰涅槃”。去年制造业产值达38亿元，增长4%。今年一季度产值达超过7亿元，增长5%，下半年预期更高。

不仅是星月，类似的企业还有不少。飞剑公司今年前4月制造业产值达到2.5亿元，同比增长15%，新产品转化率提升到50%。飞哲公司从国际散热片市场转型到国内小家电市场，小家电产品种类快速扩充至100多种，销售额翻倍增长。

毫无疑问，“创新”是今年永康的年度热词。

4月10日，由永康市委主要负责人带队，制造业50强企业和主要部门负责人组成的百人考察团，到深圳华为、比亚迪、大族激光等企业考察学习创新力。

5月26日，永康举办的第二届世界五金发展大会，请来涉及智能制造、五金制造的世界500强、国家专精特新小巨人、行业领军企业的高管们，与永康企业家座谈、对话。

永康市委书记章旭升在会上发言，表示要在种种不确定性中，探寻经济发展的确定性未来，科技创新是关键变量、数字经济是重要方向、共赢合作是必要载体。永康愿以更互惠的合作、更精准的聚焦、更开放的姿态，打造全球五金产业发展共同体，打造全球数字五金发展新高地，打造全球五金贸易集散枢纽城，与全球五金同行携手走出一条创新、引领、共赢的发展之路。

第二届世界五金发展大会现场

五

97位的排名和企业接不到单的痛苦，都逼着永康的干部想办法。

在永康市商务局局长章幽悠的办公桌上，记者看到一本发放给企业的《2023展会日历》。打开这本日历，密密麻麻的都是商务部门为企业整理得全球展会信息。记者数了下，仅5月，全球就有38个展。

企业不懂怎么参展？商务部门就整理好组展的联系人，连签证、机票都可代办。政府还贴5000元到3万元不等的参展费。“就是要把企业赶出去。既然好日子没有了，家门口没单子接了，那过过苦日子，跑出去抢单。”章幽悠说。

被国际展会压缩展位，怎么办？永康就主动出击，到全球办自办展、展中展。今年，永康计划在全球各地办8个自办展。3月在印尼雅加达的自办展，就为97家永康企业，达成2.7亿美金的采购意向。过几天的波兰自办展，已有50多家企业准备出行。

另外，永康还充分整合政府和企业双重资源，搭建“永康五金海外品牌之窗”外文网站，遴选百个跨境领军品牌入驻，打响永康市五金产品的全球影响力。截至目前，“永康五金海外品牌之窗”已有粉丝超6万，收获询盘近400封。

外贸抢单的脚步不停，但内外贸一体化是必然趋势。

记者曾问多位当地干部、企业，永康虽有门业、车业等“七都”之称，中国驰名商标仅有15个，且集中在门业。接下来，内贸市场的拓展，品牌至关重要，永康如何破局？

他们的打算，归结出来有两点。

一是，永康继续打造区域公共品牌。作为我省唯一设置品牌办的县市，去年永康已在美国洛杉矶、德国法兰克福建立五金公共品牌基地。现已有数家永康企业已经入驻，为欧美两地客户就近提供展示、仓储、物流、售后服务。

二是，永康电商品牌和跨境品牌异军突起，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该市拥有省级电商网红品牌100多个，省级跨境电商出口品牌7个，在全省都名列前茅。出口品牌建设也在全省领先，拥有浙江出口名牌34个，居全省第3位。

“原始人”就是近两年永康突然发迹的网红品牌。创始人郦鹏程大学毕业后，原来就是在网上卖烧烤架。后来，被供应商激起了胜负欲。只用短短一年时间，就搭建起户外桌椅、帐篷天幕、露营推车、睡眠用品、户外炊具等1000多个品类的网红品牌，成为天猫头部店铺，有了上百家OEM工厂。

不少永康年轻一代的企业家认为，“原始人”就是未来永康企业的一个模式。以网红产品、爆款产品打响品牌，利用永康制造能力，把原来为国外采购代工的工厂，纳入到品牌体系当中，整合产业链化零为整，构建起链主型企业，打破永康企业多年来低价、同质竞争的格局。

穷者则变。当年受限于“七山二水一分田”的永康，走出了“行担走四方”的路子。眼下，似又陷入困局的永康，开始尝试谋新、谋变。给他们一点时间，或许会有另一份惊喜。